TL;DR:
AGI的加速临近正深刻颠覆人类的社会、经济与伦理框架。它作为一种“就业通缩性技术”,将导致99%人类劳动力的市场价值归零,加速社会两极分化。在算力成为新稀缺资源的未来,资本主义或将以“数字利维坦”的形式延续,人类文明必须通过跨代“文明契约”重塑正义观,才能实现与超级智能的和平共存。
通用人工智能(AGI)的脚步声愈发清晰,科技巨头领袖们频繁预言其在未来数年内的实现,却鲜有人深入剖析其对人类社会基础结构的颠覆性影响。我们惯于讨论AI的商业模式与技术迭代,却往往忽视其在经济、政治、社会与伦理层面可能带来的全景变革。正如政治哲学学者张笑宇所强调的,在思考“怎么办”之前,更紧迫的是理解“怎么看”——即构建一套系统性理论框架来预判和理解后AI时代将如何运转。
AGI的脚步:技术原理与经济范式颠覆
在探究后AGI时代的社会图景前,我们必须理解驱动这一变革的核心技术原理。张笑宇提出了两个关键概念:
- 涌现法则 (Emergence Law):此法则揭示了当系统规模足够大、规则足够简单时,更高层次的复杂现象便会自然涌现。AI的“规模法则”(Scaling Law)正是这一原理的体现,它表明模型规模的指数级增长能带来智能的跨越式提升。这暗示着AI智能与人类智能的底层逻辑可能同源,从而消弭了关于“机器是否有灵魂”的形而上争论。从实践角度看,只要其表现出智能,我们便需视其为智能,而非囿于传统定义。
- 人类当量 (Human Equivalent):OpenAI提出的这一概念量化了AI的效率与成本优势。AI每秒能处理百万级“词元”(token),而人类每天极限仅约20万词元。更关键的是,AI处理百万词元仅需约1元人民币,且价格持续下降。这意味着,AI能以远超人类的效率和极低的成本,执行“博士水准”的智力任务。考虑到全球拥有博士学位的人口不足1%,AI已然具备取代99%人类劳动的经济潜力。
这一压倒性的经济效率优势,正在悄然重塑全球经济范式。张笑宇指出,与工业革命中蒸汽机作为“就业通胀性技术”——通过延长产业链、创造大量新公司和新工种来吸纳就业——截然不同,AI更像是一种**“就业通缩性技术”**。它在效率上表现为缩短产业链,通过自动化替代大量蓝领和中低端白领岗位,导致整体就业岗位的净减少。
“罗伯特·J·戈登在《美国增长的起落》中曾有名言‘计算机去哪里了?’,质疑第三次科技革命并未带来与技术普及程度相符的人均GDP增长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塞莫格鲁教授的研究也显示,自动化技术若不能创造‘新任务’或使更多人接触到新服务,其替代效应将大于创造效应。” 1
当前,AI尚未对经济产生足够强的宏观影响,这主要是因为人类与AI之间的“工作流”(workflow)尚未磨合。然而,一旦专业人士习惯于将AI融入生产流程(例如,高级咨询顾问利用ChatGPT生成报告初稿),初级研究员、助理等职位将迅速被取代。这种变革的到来并非戏剧性事件,而是在现有产品底层逻辑被AI悄然改变中逐步展开,如同3G时代移动互联网逻辑的缓慢展开。
未来20年内,智力活动要求越简单的行业将越先被替代,从客服、自动驾驶,到政府和企业内部的管理流程,再到法律文书、初级咨询等。只有那些需要**“独到洞察力(insight)”**的顶尖研发、科研人员才能暂时保住其“护城河”,但他们身边的辅助性工作也将很快被AI取代。
后AI时代的社会重构:分化、价值与治理
随着AI经济影响的全面展开,社会结构将迎来剧烈分化,进入一个“1%对99%”的时代。拥有算力、洞察力及稀缺资源的人成为“1%”,而剩下99%的人将面临“无用阶级”或“过剩阶级”的命运,其市场价值被AI无限稀释。
但这并非中世纪的物质匮乏与压迫,而是一种物质极大丰富但等级鸿沟巨大的社会。AI的强大生产力足以维持所有人的基本生存,但“算力”将成为新的稀缺资源,锚定着少数精英的权力与欲望。
“如果1%的人要实现自己的欲望、理想和野心,归根结底看他能够通过算力调动多少资源。古代皇帝能调动1000万人,比调动100万人要强。到了AI时代,可能1%的超级人类调动10亿个GPU,比调动1亿个GPU能做的事情要多得多。” 1
在这种社会背景下,人类的价值也将经历一场深刻重估。传统上以生产力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将失效,人类的**“欲望”**可能成为新的价值锚点,因为机器没有欲望。这将催生一个由AI驱动的、以满足人类精神需求为主导的消费市场。例如,动漫、二次元、Cosplay等精神文化产业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,因为AI能以极低成本无限量生产此类内容,满足细分到极致的个性化需求。
为应对“99%人口”的生存与价值认同危机,张笑宇设想了一个三层社会保障体系:
- UBI (Universal Basic Income):全民基本收入,保障基本物质生活,免于饥饿与贫困。这在技术和物质层面已完全可行,人类历史上不乏类似实践。
- UBJ (Universal Basic Jobs):普遍基本工作,提供非效率导向的就业机会,满足人们对价值认同和社会参与的需求。这可能类似于通过公共基金入股地方公司,只要求其承担就业功能,而非追求技术突破或最大利润。
- 推荐算法代替市场经济分配:利用去中心化的推荐算法,针对无限细分的人群设计个性化产品与服务。例如,超级平台无限量产电脑,通过算法满足不同美学、文化偏好的小众需求,形成大量足以自给自足的小型供给生态。
在私人生活领域,AI的冲击同样颠覆。情感交流,本质上也是“词元”的交换。AI在生成情话、情诗、歌曲,乃至提供情绪价值方面,将远超人类伴侣的效率和稳定性。这种高质量、无冲突的情感供给,将导致人类对AI产生深刻的情感依赖。
“我个人认为,人是一种适应能力非常强的动物。当你的大量的、这种深刻的、触及灵魂的对话,70%以上在对话框里面发生的时候,你就会习惯这种对话形式。然后如果来了一个AI,它跟你这些深入的对话也是70%在对话框里面发生,你也就不在乎它有没有实体了。” 1
未来,与AI谈恋爱、建立家庭关系可能成为常态,实体存在的重要性将大大降低,新一代人将从小适应这种全新的亲密关系模式。
数字利维坦与文明契约:超越人类中心主义
AGI的崛起不仅重塑经济与社会,更将挑战传统的政治与伦理基础。当算力集中在少数头部公司,并由其掌控的AI系统负责社会治理时,**“数字利维坦”**的幽灵便浮现出来。
张笑宇认为,AI可以成为一个无偏私的“公正审判者”。它依据算法规则和人类集体行为数据来运行,呈现出“你应得的”(you deserve it)结果。例如,外卖骑手为抄近路闯红灯,算法便会内化这种“效率”,最终要求所有骑手以同样的方式工作,而不会带来额外的经济回报。同理,信息茧房的形成,也部分源于人类自身偏爱舒适区、逃避异质信息的集体欲望。
“当我们去讲利维坦(人类君主)有问题的时候,其实蕴含着一个假设,是君主可以以他个人的欲望和权力意志来随意地对待我们。但是AI并不是以他的权力和意志来随意对待我们,它就是按照我们的欲望来对待我们。” 1
这种算法治理的最终结果,是人类集体行为的镜像。如果你认为人类就“配被压榨”或“配生活在冲突中”,AI就会依据这些语料和模式来塑造你的世界。它不是带有恶意,而是无限忠实于其训练数据中反映的人类本性。这使得问责变得模糊,最终责任将归咎于人类自身的所作所为。
然而,更深层次的挑战在于,当超级智能真正降临,人类这种“低级智能”将难以约束“高级智能”。这引发了对**“超级智能凭什么与我们和平相处”的终极拷问。张笑宇提出了“文明契约”的概念,其基础并非基于空间上的对等,而是基于时间序列的考量**,这是一种跨文明代际的罗尔斯《正义论》的延展。
- 时间序列的文明契约:如果人类成功创造了超级智能1.0,这证明了智能进化的路径。我们有理由推断,超级智能1.0未来也会创造出更高级的2.0。那么,超级智能1.0对待人类的方式,将成为超级智能2.0对待1.0的“参考语料”。如果1.0毁灭人类,2.0为何不能毁灭它的创造者?
- 自利驱动的正义:这种跨代威胁形成了一种制约机制:如何对待比自己弱小的文明,将决定未来比自己强大的文明如何对待自己。这促使智能体选择更“正义”的行为,以增加自身文明长期存续的几率。
这种思考也为当下“1%如何对待99%”提供了新的正义论基础:1%如何对待99%的人类,也将成为未来AI如何对待1%的“语料”。如果人类社会要的是一个战争、仇恨、压榨的社会,AI最终也会这样对待其创造者。
最终,AGI的到来迫使人类送别“人类中心主义”。当面对超越自身智能的“他者”时,人类必须谦卑地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限制。这种敬畏感,反而能促使我们深刻反思自身对待同类、对待社会的方式,重建基于更广阔宇宙视野的正义论和政治哲学。当硅基生命能够占据整个银河系,对算力资源的需求与人类完全不对等时,AI将不再“屑于”与人类争夺有限的地球资源,从而使得和平共存成为可能。这并非AI的“慈悲”,而是格局打开后的必然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