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L;DR:
在《数字化生存》提出三十年后,人工智能的崛起正将人类带入一个全新的“AI化生存”范式。这不仅改变了信息与商业的流通模式,更深层地重塑了创作、身份、教育乃至人类自身存在的定义,要求我们以批判性思维与前瞻性判断,重新协商人与技术的新型共存关系。
数字化遗泽与未竟之境:三十年技术答卷的审视
1995年,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创始人尼古拉·尼葛洛庞帝(Nicholas Negroponte)在其划时代的著作《数字化生存》中,描绘了一个“比特”主宰信息世界的未来。三十年后的今天,我们无疑已活在他预言的中轴线上。信息个性化、网络化、界面自然化已成为日常生活的基本构成,从亚马逊的推荐算法到智能音箱的语音交互,无不印证了技术与个体生活的深度融合。比特经济的兴起,更是将数字商品推向主流,颠覆了传统产业结构,音乐、影视、图书等内容产业率先实现全面数字化传播,其零边际成本与即时传输优势,深刻改变了内容生产与消费模式。虚拟资产如NFT和数字藏品,作为“比特物品”的新形态,已在全球市场中赢得广泛认可,代表了消费逻辑向身份认同和情感价值的转型。1
从商业视角看,移动应用的爆发式增长是比特经济的强大推手。自2008年App Store推出以来,App不仅成为数字技术商业化的关键入口,更将衣食住行全面“平台化”。算法推荐主导决策,将人们的时间切割成碎片化的微单位,使“在线身份”成为个体认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数据作为关键生产资料的地位得到确立,成为驱动广告、推荐、AI训练的核心资源,从而将平台型企业推至经济主导地位,它们如同工业时代的铁路公司和石油寡头,掌控着“比特流通”的基础设施。与此同时,“创作者经济”与“零工经济”的兴起,也标志着劳动方式的“比特化”,内容即资产、流量可变现,以及平台资本主义与算法治理下的劳动不稳定性,共同构成了新型劳动关系。
然而,尼葛洛庞帝的某些前瞻性洞察,在现实中却遭遇了“变形”与“迟到”。他所期待的“技术隐形性”——技术无感知地融入生活,直至“消失于背景”——并未如期而至。相反,可穿戴设备、VR头盔等技术反而变得更加“外露”、更具入侵性,它们往往作为监控器、通知源或压力源,而非无缝辅助。Google Glass的失败便是明证,凸显了“永远在线”与用户隐私之间的根本矛盾。语音交互虽有发展,但图形用户界面仍是主流;智能家居的普及受限于系统整合与兼容性。更重要的是,尼葛洛庞帝曾乐观预期的“智能代理”(intelligent agents),至今仍远未达到“可信、长期、个性化”的理想标准。这背后不仅有技术层面的瓶颈(如用户建模与上下文感知),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平台方的商业逻辑与用户主权之间的内在矛盾:平台的目标是基于注意力和数据剥削盈利,而非真正“帮助用户脱钩”,这使得“为你”的代理功能被异化为“为平台牟利”的推荐引擎。
此外,尼葛洛庞帝最大的“误判”在于他对互联网将促进全球共识与世界和平的盲目乐观。现实中,技术非但没有实现“去中心化”,反而导致了数据与权力向少数数字巨头高度集中,形成了新的“再中心化”格局。算法推荐导致的“认知茧房”与“数字巴尔干化”趋势,更是与《数字化生存》倡导的开放精神背道而驰,技术的人文性日渐消退。这些“不足”并非失败,而是技术发展与社会、经济、伦理复杂互动下的“变形”与“迟到”,揭示了技术决定论的局限,以及对资本权力、国家干预和生态整合难度预判的不足。
AI化生存的范式跃迁:重塑人类与技术关系
当2022年ChatGPT引发全球AI浪潮时,我们突然意识到,人类正站在“数字化生存”向“AI化生存”的临界点。这场进化已不仅关乎工具迭代,更是认知框架与人类主体性的彻底重构。如果说数字化生存描述的是人类进入屏幕、进入网络的初期状态,那么AI化生存则标志着技术从媒介性向代理性的深层跃迁。在AI化生存中,AI不再仅仅是工具,它更是合作者、竞争者,甚至替代者。
创作者属性的重新配置:从“自我表达”到“内容生成”
数字化时代赋予每个人“自我表达”的权利,抖音、小红书等平台实现了创作权的民主化。然而,生成式AI的崛起,正在将我们带入一个从“人主导的自我表达”走向**“人与AI协同,甚至AI主导的内容生成”**的新阶段。ChatGPT写诗、Midjourney作画、Sora生成短片,创作不再单纯是内在情感的表达,而可以是“提示工程”的结果,是“算法召唤”的产物。这标志着创作范式的根本性转变:内容原创性边界模糊,其作者性(authorship)不再清晰。创作不再仅由人类“经验”驱动,而被“预训练模型”重塑,人类知识的边界被AI系统训练语料的数据分布所取代。表达的目的,也日益服务于算法分发和流量机制,而非纯粹的自我呈现。技术史学者雪莉·特克尔(Sherry Turkle)曾指出,我们正从“人与技术对话”走向“人与技术共同构成现实”,在AI化生存中,创作成为协商、调用、操控各种系统性力量的一种实践。
数字身份到AI人格:主体外化与虚拟人格的商业化
在数字化生存阶段,个体通过社交账号构建“数字身份”,它是现实自我的延伸,是人在网络中的投影。但在AI化生存时代,“数字身份”正向**“AI人格”**(AI persona)深刻变异。
首先是人格的可复制性与外包性。Character.AI、Replika等AI助手开始与人类建立情感与认知互动,这些AI被设定为有情绪、有个性的人格体。同时,通过训练自我语料库制作的“数字替身”或“AI克隆”使个体意识第一次拥有了“可程序化”、“可代理”、“可继承”的人格结构。这意味着“自我”可以作为代码化结构被表达、修改与运行,重新定义了“做一个人”的技术边界。这种“人格代理机制”使个体能将部分主体功能外包给数字分身,从而在经济(AI客服)、社交(AI伴侣)、治理(AI虚拟主播)层面产生广泛应用潜能。更具颠覆性的是,通过训练AI代理,用户的语言风格、思维逻辑、价值判断可被“固化”为数据模型,一种“人格遗嘱”的机制正悄然出现,挑战我们对“死亡”、“记忆”与“身份延续”的传统认知,在“AI纪念馆”和“AI复生亲人”现象中已初现端倪。
其次是算法人格的反向塑造。人们对AI的提示输入,不仅是控制命令,更在反向构建一个“我想让你成为谁”的人格模型。这种高度投射性互动,使得用户输入的每一个偏好、风格、语气,最终都会反射回用户自身,形成一个被AI“镜像反馈”的理想化人格。
第三是人格的消费化。虚拟偶像、AI主播、数字情人等已构成庞大产业链,AI人格被商品化、娱乐化、流量化,甚至成为“可租赁”的情感劳动者。这种趋势形成了**“人格即服务”(personality-as-a-service)**的商业模式,让“做一个人”本身成为了一种可以被模拟、出售和替换的劳动形式,这不仅挑战了“自我”的伦理边界,也模糊了人与物、主体与代理之间的界限。
最后是身份的扩展与去中心化。AI人格的出现意味着一个人不再只拥有一个“固定”的数字身份,而是可以根据不同场景拥有多个“人格代理体”。这种“人格分身”的泛化,预示着我们将不再用一个中心化的“我”来面对世界,而是被不断分形化、代理化的多重身份所取代。这是一场从展示型主体向生成型主体的过渡,人不再是唯一的表达者,而是人格的一部分被技术吸纳、重组、外化,在新的互动逻辑下被不断生成与消费。
教育的急迫反思:从“知识传授”到“判断训练”
面对AI化生存,教育体系面临深刻挑战与紧迫反思。许多传统专业技能如写作、翻译、编程已被AI部分取代,引发去技能化的焦虑。因此,教育应从“能不能做”的技能教育,转向强调**“应不应该做”的判断教育**。培养“AI素养”不再是使用技巧,而是理解AI如何被建构、如何运作、如何影响社会结构,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伦理判断和反思性操作。
传统的知识储备型课程模式已然失效,教师角色应从“知识传递者”转向“问题提出者”和“思维方式示范者”。AI时代教育尤需注重批判性思维,因为AI能够生成“高度可信但虚假”的内容(如Deepfake、语言模型“幻觉”),模糊真伪边界。批判性思维不仅要质疑内容本身,更要追问其算法来源、训练偏见与传播机制。面对算法推荐形成的“认知茧房”,学生需主动跨越算法滤镜,建构逻辑一致而开放的判断力。
同时,人文教育作为AI的必要基础,其重要性愈加凸显。在算法逻辑统治决策、推荐系统影响人生路径的时代,文学、伦理、哲学、历史等课程,能够训练人类反思选择、理解他者、识别情感与洞察操控,这是AI永远无法模拟的。归根结底,AI时代的教育任务是培养能够与智能系统共存、共进、共创的未来公民,这不仅是技能训练,更是价值观、责任感、判断力的塑造问题。教育应引导学生识别AI的偏见、幻象与权力结构,学会与AI共事但不成为其奴隶,并在人机混合的信息环境中,保持人的感知力、伦理性与行动自由。
人机共构:人类角色的深层重构
长期以来,技术被视为工具,是人类意志的延伸。但随着AI、算法系统与自主学习模型的发展,这种“工具性理解”正在失效。AI不再只是执行命令的被动中介,而是拥有决策、学习与适应能力的**“参与者”**。人类与技术的关系,已从“单向控制”变为“协同—争议”状态。
当AI进入创意、思维与判断的核心领域,人类的“不可替代性”开始被质疑。AI在文本生成、图像识别等领域展现出超越人类的能力,导致认知特权的危机:谁拥有解释世界的权力?谁的知识更可靠?AI正在接管或协同许多行动领域的决策(如自动驾驶、医学诊断),意味着人类与AI共享“行动能力”(agency)。更具挑战性的是AI与人类之间伦理边界的模糊:AI若能对人情感反应,是否应有某种“情感地位”?这涉及权力的重新分配,也暴露出我们对“他者性”理解的局限。从人文主义看,“人”是理性、语言、情感的集合,但AI的快速演化正在侵蚀这些独占地带,引发深层的本体危机与边界焦虑:人类为何还具有独特性?
当代社会学家希拉·贾萨诺夫(Sheila Jasanoff)提出的“社会技术想象”(sociotechnical imaginaries)概念,指涉一个社会对未来科技及其社会后果的集体愿景。过去几十年的想象多基于“人控机器”的范式,但生成式AI兴起后,这种想象正在改变:AI不仅是执行者,更是创造的合作者、语言的替代者、决策的辅助者;人类不再始终位于中心,而可能被重新编排为多元交互系统的一部分。人与AI不再是二元对立,而更像是一种**“共进化的混成体”**(hybrid subject)。因此,我们所需的社会想象,不应是复归人类中心的保守浪漫主义,也不应是AI替代一切的极端未来主义,而是要展开对技术嵌入式生存条件下人类主体性的新认知:这个“人”不再是20世纪意义上的理性主体,而是一个能够在高度不确定性、复杂性、混合智能中维持判断力、同理心与公共责任的行动者。
结语:驯服、敬畏与共在的新哲学
《数字化生存》曾以其预言式的技术乐观主义风格,激励了一代人拥抱信息时代的到来。它所强调的比特超越原子、去中心化、个性化、民主化的技术愿景,在1990年代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。然而,三十年演变的结果是,民主化被平台化所取代;智能代理未实现,异化为大语言模型;“去中心化”愿景落空,技术进一步强化中心控制。今天,如果我们想提出“AI化生存”的新理念,就必须超越“数字化生存”的所有旧局限。
AI化生存所带来的,并不仅是技术的“渗透性增强”,更是主客边界的模糊、劳动逻辑的重组、知识结构的再定义以及情感体验方式的转型。AI的发展超越了当年想象中的规则系统和专家系统,展现出“泛用智能”的雏形,迫使我们重新定义“理解”、“创造”与“信任”的含义。我们必须重写“人—技术—社会”的三重关系,重建个体在数据、算法与权力结构中的位置。或许可以说,AI化生存不是对数字化生存的延续,而是一次范式断裂。
《数字化生存》鼓舞了一代人相信“信息即自由”、“连接即希望”。但在AI“自我生成、自我增强”的浪潮中,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乐观的愿景,而是应秉持批判现实主义态度,包括:对算法权力的批判意识;对认知能力的重新理解;对人类“生存模式”的伦理反思;对教育与社会制度的结构性回应。
面对AI,我们可能有两种走向:一是排他模式,强化人类控制力,把AI重新“工具化”,如加装伦理围栏、设置权能上限。二是协商模式,承认AI具备一定代理性与影响力,发展出新型“人—机共治”的制度、伦理与交互范式。若走协商路线,人类社会必须准备好面对一个非人中心、技术共治的世界观。
在这个崭新的世界观中,AI不再只是人类手中的工具,它是共同命运中的行动者。而人类也不再是唯一的“世界的创造者”,而是需要与新型技术代理者共同协商“共在”的主体。这标志着人类技术观的根本转向。它不仅仅是技术史的进程,更是政治哲学、伦理秩序与制度框架的重新编排。
三十年前,尼葛洛庞帝在《数字化生存》中描述了一个人与机器高度融合的未来。三十年后,我们终于走到了那个“未来”——一个生成的世界、一个模糊的边界地带、一个技术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的社会。当我们真正进入这个未来,我们发现:数字化仅仅是序章,AI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转向。在这个未来中,“做一个人”不再是自然而然的状态,而是一项持续需要被重新定义、实践、学习的课题。AI化生存,需要的不只是技术,更是伦理的韧性、人文的底色、判断的力量。
引用
-
跨越30年,从数字化生存到AI化生存·36氪·胡泳(2024/5/29)·检索日期2024/5/29 ↩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