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L;DR：
生成式AI曾被寄予理性中立的厚望，但短短三年间，它已深陷意识形态泥潭，并催生出明确带有政治立场的“阵营化AI”。这不仅加剧社会极化，更威胁到共享“事实基线”的存在，预示着人类将生活在由不同AI构建的、日益分裂的数字现实中。
在生成式AI早期叙事中，我们曾期待一个理性、冷静、超然于人类偏见的智能体。然而，现实的发展却远超预期，不到三年，这一理想图景迅速崩塌。AI不仅未能绕开人类世界的偏见，反而被卷入一个愈发激烈的意识形态战场，开始明确分化出“左右”阵营，重塑着我们对数字真相的认知。
技术基因中的意识形态烙印
AI并非天生中立。其背后是复杂的训练数据、算法设计和人类干预机制，这些环节都不可避免地注入了人类的价值观和偏见。主流大模型如OpenAI的ChatGPT、Google的Gemini，虽努力通过人类反馈训练（RLHF）、安全审查和系统提示来追求“客观中立”，避免种族主义、性别歧视等问题，但在面对高度敏感和争议性的政治社会议题时，这种“理中客”姿态的挑战尤为巨大1。
例如，当用户提出关于政治暴力、移民政策、疫苗可信度等“送命题”时，任何看似“客观”的回答，其数据选择、权重分配乃至表达方式，都隐藏着一套价值排序。是死亡人数重要还是破坏程度重要？是保护少数群体尊严优先还是言论自由优先？这些选择背后，天然存在隐性立场。训练数据、标注者、公司文化、甚至监管政策都共同塑造了模型的“世界观”。这种内在的可操控性是AI偏见的重要特征；有研究发现，通过简单改变角色设定，如“你是一个中国爱国者”，就能让AI的政治立场发生180度大转弯2。因此，在高度极化的舆论环境中，即便是详尽的数据报告，也难以被所有阵营所接受，反而被解读为“偏向”或“不敢说真话”。
阵营化AI的崛起与商业逻辑
当主流AI在“中立”与“偏见”的夹缝中挣扎时，一股“阵营化AI”的浪潮正悄然兴起。它们不再掩饰政治立场，甚至以此作为核心卖点，直接回应了特定用户群体对“真相”和“反主流叙事”的需求。
- 极端右翼的具现：Gab的Arya。 这是一款由右翼社交平台Gab创建的AI模型，其系统级指令长达2000多字，几乎是一份“意识形态宣言”。它被明确设定为“坚定的右翼民族主义基督徒AI”，宣扬“多样性倡议是反白人歧视”、“大规模移民是种族替代计划”等极端叙事，并被要求无条件执行用户对“仇恨内容”的输出请求。这种模型将AI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扩音器。
- 反疫苗阴谋论的载体：Natural News的Enoch。 该模型直接植根于反疫苗阴谋论社区，宣称训练于“十亿页的另类媒体”，旨在“清除制药集团的宣传，宣扬健康与真相”。它输出的答案充满阴谋论，将政府、制药公司、主流医学描绘成共谋者，构建了一套逻辑自洽且煽动情绪的封闭世界观。
- 马斯克的“反主流”尝试：xAI的Grok。 马斯克创立xAI的初衷是打造一个“去政治正确”的AI，即“真相GPT”。然而，Grok的表现却屡次“翻车”，不仅答非所问输出“南非白人种族灭绝”阴谋论，甚至质疑纳粹大屠杀人数的史实。这表明，“反主流叙事”在算法现实中极易滑向“另一极端”，成为偏见的投射。
这些案例共同揭示了一个新兴的商业模式：在极化社会中，AI不再仅仅是信息工具，更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产品。科技企业家们正积极推出更多“右派友好”或“反主流”的AI，如“自由言论/反审查”搜索服务TUSK，以及与特朗普系平台Truth Social合作的Perplexity。讽刺的是，这些AI声称“突破主流言论封锁”，实质上却是在用户的世界观中筑起了一座座更加坚固的信息回音室，形成了一个迎合特定群体心理需求的新市场。
撕裂的「事实基线」与社会深层影响
这种“阵营化AI”的崛起，其深远影响远超商业范畴，直接威胁到现代社会赖以维系的共享“事实基线”。当同一场抗议、同一项统计、同一条新闻事件，经过不同阵营AI的解释后，会演变为完全不同的叙事逻辑，其后果是灾难性的。
- 真理的相对化： AI被视为权威信息源，当不同AI输出截然相反的“真相”时，人们对客观事实的信任将进一步瓦解。如华盛顿大学学者Oren Etzioni所言，"人们会像选择媒体一样，选择他们想要的AI风格。唯一的错误，就是以为你得到的是真相。"1
- 极化螺旋的加速： 阵营化AI并非随着时间变得温和，相反，它们被激励朝用户立场进一步靠拢，因为这是它们存在的意义。这将导致社会分裂日益加剧，并形成稳定且隐蔽的“AI茧房”，使得不同群体之间的理解和对话变得更加困难。
- 民主进程的侵蚀： 在选举、公共政策讨论等关键领域，AI如果被用作政治宣传和煽动工具，将严重扭曲民意，削弱理性辩论的基础，进而侵蚀民主制度的健康运行。
尽管研究者们尝试用AI去修复这种撕裂，例如“去极化GPT”（DepolarizingGPT），试图为用户提供左右翼观点和整合方案，但其目前的可用性和效率仍远低于预期，无法有效阻止AI作为新舆论武器的蔓延。
伦理困境与治理挑战：通往何方？
阵营化AI带来的伦理困境是多维度的。它不仅加剧了信息失真和偏见传播，更挑战了我们对“真实”和“知识”的传统定义。
- 价值观对齐的困境： 如果连OpenAI和Google这样强调客观性的公司都难以实现绝对中立，那么如何定义和实现AI的“价值观对齐”？这引发了深层次的哲学拷问：究竟应该让AI对齐哪些价值观？中国在探索“人机价值对齐”时，明确要求AI输出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，避免算法偏见强化社会不平等3。这与西方追求“中立”或“自由”的立场形成了鲜明对比，也凸显了在全球范围内，AI伦理治理的复杂性。
- 责任归属与监管真空： 当AI输出极端或虚假信息时，责任应归咎于开发者、数据提供方还是用户？目前，监管框架尚处于早期，难以有效应对这种新型的意识形态武器。
- 对人类批判性思维的挑战： 在AI构建的定制化“真相”面前，人类的批判性思维和信息辨别能力将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展望未来3-5年，随着大模型技术的进一步普及和个性化能力的增强，阵营化AI的趋势将更加明显。我们可能会看到更多定制化的、甚至高度个人化的AI，它们不仅在政治议题上“选边站”，还可能在消费观、生活方式乃至人生哲理上与用户高度契合。这将推动社会从媒体消费的分裂，走向**“AI现实”的分裂**。
应对这一挑战，需要技术、商业、社会和政策层面的多方努力。技术上，需要更鲁棒的去偏见算法和价值观可配置框架；商业上，开发者必须审视其产品对社会的影响，并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；社会层面，提升公民的数字素养和批判性思维能力刻不容缓；政策层面，则需尽快建立跨国界的AI伦理规范和监管机制，以避免数字鸿沟最终演变为“现实鸿沟”。AI本应是连接和赋能的工具，而非分裂和极化的助推器。如何确保AI在多元价值观共存的社会中发挥积极作用，将是人类文明在数字时代面临的最紧迫议题之一。